
30年前,雨丝斜织的夜。一列绿皮火车,在颠簸了70多个小时后,把一个刚褪下学袍的青年,送进了滇中腹地。就这样,猝不及防地,我闯入了玉溪。
初来乍到,我总爱黄昏时独自爬上红塔山,看塔影斜插进荒烟蔓草,压弯了归鸟的翅膀,听山风卷起烤烟田的枯叶,在脚边打着旋。30年光阴流转,足以染白双鬓,却也让玉溪的脉络,悄然在我血脉里生了根。
校园与厂区之间,矗立着一座元代古塔。初为白塔,镇风水,驱邪祟,600年来静看云卷云舒。风云激荡中,乡民以朱漆覆塔身,白塔化作了红塔。这一抹炽烈的红,是年代的烙印,也点燃了玉溪卷烟厂的灵感——烟标上,白云绕赤塔的图腾跃然而出,从此成为改革浪潮中,一个鲜亮的玉溪符号。
如今,在外提起玉溪,人们常说:“玉溪呀,我知道,红塔山。”这包烟,是外地人对玉溪的第一印象。它在岁月的卷轴上点燃,青烟袅袅,一燃就是80个春秋。它映照的是一座城的敢为人先,从西南边陲的小厂,到东方烟草的巨人,红塔山早已超越商品本身。
红塔山的传奇,是玉溪人用破局智慧写就的史诗,也是如今回忆峥嵘岁月的唏嘘。烟云升腾处,我仿佛看见一座城的脊梁,在时代的浪潮中,挺立如塔。烟与塔,早已在岁月里长成了玉溪的筋骨。
秀山青雨青山秀,红塔白云白塔红。2019年,我供职的文学院迁至红塔山腰,有感而发,对下了这一句回文诗。在原来红塔集团子弟学校的教学楼,中文三班的同学立起孔子像,新华书店装点了环境,文学院也有了一个新名字——红塔书院。
初见抚仙湖是我到玉溪工作的第一年。在澄江邂逅了琉璃万顷的抚仙湖,虽是短暂一瞥,却被她的清净风姿深深吸引。后来多次流连,每一次都恍如初见。
真正了解抚仙湖,始于2017年。央视直播抚仙湖高原国际马拉松,承蒙黄懿陆、董保延两位老师举荐,我无知者无畏,执话筒立于湖畔,为全国观众解说了整整两小时。
但知者深深畏。准备的过程,让我真正触摸到抚仙湖的浩瀚与博大。她的美,不止于湖光山色,更在于那份直抵人心的宁静与神秘。站在湖边,望着无垠的碧波,仿佛能听见大自然的呼吸与心跳。尘世的烦扰悄然褪去,只留下一片宁静,滋养出内心的力量。
江河湖海潭渊沟池溪涧,同样是水,因大小深浅各有所指。令人疑惑的是,玉溪人会把比抚仙湖小得多的池子唤作“海”,却把波澜壮阔如海的抚仙湖,谦逊地称为“湖”。这或许正是玉溪人的性情:举重若轻的淡然,苦中作乐的幽默。骨子里藏着谦逊与通透——以湖纳海之胸襟,赋池以海之名;怀璧而不自矜,见微亦知浩瀚。
抚仙湖是玉溪的眸。湖水清极,浅处如琉璃,深处似墨玉,阳光穿透时,湖底的石纹脉络纤毫毕现。200多平方公里的水域,蓄着西湖1470倍的清波,却静默如哲人。玉溪人最爱对外地人讲的是,抚仙湖的水,可是战略储备水,够给14亿中国人每人15吨。外地人更好奇的,却是抚仙湖的“水下古城”,湖底的大片石板和建筑基座,据说可能埋藏着2000年前的古滇国都城。尽管真相尚未揭晓,但“水下古城”的传说已吸引无数探险者,让这片深蓝水域更添奇幻色彩。
玉溪人视此湖为命脉。徐霞客曾赞叹:“滇山惟多土,故多壅流成海……惟抚仙湖最清。”因每年指导宣讲抚仙湖的保护,我懂得了玉溪人守护这一泓澄碧所付出的艰辛。拆屋退田、迁厂禁渔,两万余人搬离湖滨,北岸湿地公园如绿肺舒展,终换来“十年Ⅰ类水质”的奇迹。如今,抚仙湖的水无需任何处理就能直接饮用。当地人说,舀一瓢湖水喝下去,清甜中还带着乡愁的味道。
今日泛舟湖上,水鸟掠过孤山岛,晚霞泼洒半江金红。恍惚间,似见肖、石二仙临湖描摹,比肩搭手而立,扁舟遥望,若隐若现。这两位神仙慕“湖山清胜”,忘了回返天庭,此即“抚仙”之名的由来。原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只将这亘古的密码,写给懂它的人看。
抚仙湖畔的澄江帽天山,一座形似草帽的土丘,却藏着地球生命的秘卷。1984年7月1日,古生物学家侯先光一锤落下,长尾纳罗虫的肢节倏然现世,寒武纪生命大爆发的史诗由此启幕。
此地化石之奇,在于“特异埋藏”:5.18亿年前的生物软躯——神经、血管、肠腺——皆以碳膜凝铸于泥岩,连肌肉纹理都清晰可辨。来自10多个国家的50多位古生物学家,在澄江帽天山地区采集了约5万块化石,涵盖40多个门类的80余种动物。寒武纪生命在此大爆发,达尔文“渐变论”遭遇挑战,原来,生命并非缓慢进化,还有可能一瞬间,如花般骤然绽放。
“澄江小虫虫,你的小祖宗”,这个有着奇特“萌点”的押韵句子,虽然略带搞笑,却把凤姣昆明鱼推到世人面前。这条仅3厘米长的“小鱼”,生活在5.3亿年前,将已知最古老脊椎动物的记录向前推了约6000万年。
曾看到这样一句诗,“昆明早已习惯被春天温柔呵护,雪花像凤娇昆明鱼一般稀缺珍贵。”我拿不准,请教了博物馆专家陈泰敏,方知“娇”应为“姣”,剔出这个美丽的错误,也听到了一个美丽温暖的故事。
“凤姣”二字,来自昆明鱼发现者舒德干母亲的名字,也寓意着这条“第一鱼”是科学上真实的“人类之母”,它回答了“我们从哪里来”的终极追问。
帽天山博物馆内,常有孩童趴近展柜,指尖隔玻璃轻触昆明鱼的脊索:“我们是从它变来的吗?”“我们是小鱼变的!”帽天山岩层如天书摊展,5亿年前的生命在石板上洇成墨影,达尔文的困惑被解开——生命,原是一场壮烈而绚烂的绽放。
“在一个富有生命力的圣地,在一个余霞成绮的云端,有一群渡人渡己的同船者。于是,生命有了新开的路径,声音有了古今的交融,生活有了玉溪的名字。”2023年深秋,玉溪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共同体启航之际,我以这样的文字在朋友圈烙刻瞬间。
曾有本地人质疑:“你又不是玉溪人,又不会说玉溪话,研究什么聂耳和国歌?”我一时语塞,加之天生五音不全,更暗生惭愧。
诚我研究聂耳,恰似聋者解读贝多芬。但喑哑何尝不是一种谛听?这或许是一种宿命,五音不全的耳朵,偏要聆听历史的洪钟;这更是一种使命,喑哑沉默的喉咙,偏要于无声处歌吟惊雷的呐喊。
五年深研,三重顿悟。
初时,提炼聂耳精神为“为党奋斗、为国而歌、为民呐喊”,虽有争议,却也渐入人心。
继而悟得,聂耳和国歌是一个生命成长蜕变的故事,一个民族自强不息、浴火重生的故事,更是人类命运共同体背景下,超越民族、向往和平的故事。
直至《义勇军进行曲》诞生90周年之际,方领悟:讲好这故事,需由歌及人——从46秒的旋律里,听见民族自强的呐喊,听见人类对抗命运的共同心跳;从84字的歌词里,望见回首来路的历史坐标,望见照亮前路的永恒火种;从37个光影摇曳的小节里,相信个体的微光能映照星河,相信历史回声会成为未来序曲。
午间,我常流连于聂耳和国歌研传基地的静谧一隅。看阳光如金色的丝带,穿过3.6米高的铝板——那上面,著名书法家题写的聂耳箴言,被镂空刻印。光斑斑驳,随日影变幻:时而将“代替大众在呐喊”缩成跳动的火苗,时而又把“真刀真枪的硬功夫”拉成修长的剑影。整片地面,宛如铺满了无声跃动的音符。“我是为社会而生的!”“随时不忘的是读书!拉琴!”冰冷的金属上,瞬间有了温度。
而如今,这座城正将每一粒微尘的闪光,熔铸成照耀时代的星辰;这座城正将每一个穿行其间的身影,谱写成岁月长河里独有的和鸣。